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鲁迅先生的骂人(2)


    雷峰塔倒掉以后,鲁迅先生曾经在有点畅快之后,写了两篇文章。他所以畅快,就因为雷峰塔一倒坍,西湖十景去其一,至少可以医治医治那传统的十景病。但鲁迅先生知道中国人的十景病害得太利害,根本不懂得讽刺的意义,慨然道:“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,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。讥讽又不过是喜剧的变简的一支流。但悲壮滑稽,却都是十景病的仇敌,因为都有破坏性,虽然所破坏的方面各不同。中国如十景病尚存,则不但卢梭他们似的疯子决不产生,并且也决不产生一个悲剧作家或喜剧作家或讽刺诗人。”他既生在中国,已经命定的为患十景病的国人所误解,到死为止,他所努力的带破坏性的“讽刺”便被人当作“骂人”了。
    鲁迅先生的文章中,悲观色彩很浓厚,那是无可讳言的。(他自己说: “必须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,于是遵着将令,删削些黑暗,装点些欢容,使作品比较的显出若干亮色。”又说:“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,是可憎或是可笑,那倒是不暇顾及的;但既然是呐喊,则当然须听将令的了,所以我往往不借用了曲笔,因为那时的主将是不主张消极的。”)他为什么带这样浓重的悲观性呢?他的早年生活实在替他埋下很深很深的根。鲁迅先生曾经在《呐喊·自序》提到一句话:“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?我以为在这途路中,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。”这是一句非常沉痛的话。在他的幼年,他的父亲的长期生病,当店朝奉的面孔,名医生和药店伙计的面孔,家境落后的亲戚朋友面孔,都使这小孩的心版上所刻的创痕很明很深,因为他是长子,因为是幼年丧父,因为是炎凉世味,他就发见了一个非常凄惨的世界,他在学习开刀解剖以前,已学习了许多心理的解剖了。有其幼年的世情刺激,再加以壮年的历经世变,撕去了许多东西的人相,露出那出于意料之外的阴毒之人。于是他和俄国的安特列夫一样,一无穷尽的孤独淡漠,并且面孔永远只是对着阴黑窗外的陷坑了。(方璧《鲁迅论》说,《幸福的家庭》的主人公,幻想终于破灭,幸运的恶化,主要原因都是经济压迫;但不是被压迫者的引吭的绝叫,而是疲荼的宛轻的呻吟,这呻吟直刺入你的骨髓,象冬夜窗缝里的凉风,不由你不骨毛悚然。)
    晚年的鲁迅先生,精神上稍有转变,盖自国民革命军北伐的成功和中国苏维埃的成立,给了他一线光明,他从前所认为绝望的没有窗户的铁屋子,好象会有毁坏掉的希望了。近十年间,他的杂感文,比较积极得多;对于制度思想的批评,格外来得努力,若还说这种努力只是以个人的恩怨为主体的 “骂人”,那是真是“瞽者无以语于文章之观”,我不想说什么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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